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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這天,上午10點,盼盼帶著7歲的妹妹,在菜場替父親擺攤。電子秤旁邊放著她心愛的粉紅色小包,包上印著白雪公主。談價、稱重、算錢、找零,盼盼很熟練。去年春節(jié),母親住院,一家人沒回老家,她就在菜場幫父母賣菜。
  盼盼今年11歲,上四年級,老家在安徽農(nóng)村。六年前,為了給母親治病,她和父母來到了這座城市。
  妹妹在菜場上開心地跑來跑去,偶爾回到攤位前,踩在凳子上,和盼盼說上幾句話。她對這里的一切充滿了好奇。妹妹平時在安徽老家上幼兒園,由爺爺奶奶照看著。放暑假后,她被送到這座城市,同爸爸、媽媽、姐姐團聚。
  妹妹的性格和盼盼迥然不同。妹妹很活潑,有問必答,經(jīng)常咯咯地笑,還搶著替姐姐回答問題。盼盼不太愛說話,只是握住妹妹的手,沉默著,偶爾露出微笑。
  “放暑假了,你們平時都玩些什么?”我問。
  “在家呆著。她叫我陪她玩!泵妹弥噶酥概闻,說。
  “會幫大人做家務(wù)嗎?”
  “會。洗碗、洗衣服、掃地。”盼盼說。
  “那你能做什么?”我問妹妹。
  “我可以給媽媽敲背!泵妹瞄_心地說。
  
  下午2點多,父親回到攤位前,給了盼盼兩塊錢,讓她們?nèi)ベI點吃的。他低頭削著絲瓜,聊了幾句,哭了起來。
  他說,盼盼的母親患重型再生障礙性貧血已經(jīng)六年,昨天去醫(yī)院復(fù)診,血紅蛋白指標(g/L)只有60多,正常值應(yīng)該在110至150之間。醫(yī)生說,她的骨髓已經(jīng)失去了造血功能。
  對這個家庭來說,母親的病如同一個無底洞,看不見希望。六年來,為了治病,家里已經(jīng)花掉20多萬,一家人維持著在這座城市生存所需的最基本的開銷。如今,母親只能臥床靜養(yǎng),靠藥物維持。她每天吃三種藥,但收效甚微。藥費昂貴,加上每月近兩千元的攤位租金和房租,父親一人掙錢,家里早已入不敷出。
  父親每天凌晨一兩點去批發(fā)市場進菜,三點多到家,瞇一會兒,五點多爬起來,去菜場擺攤,一直忙到晚上六七點收攤,中午就在外面隨便吃點。如果生意不好,要把手頭的菜低價處理掉,回去得就會晚些。母親和盼盼做好晚飯,在家等著他。
  母親身體尚能支撐時,下午會去菜場幫丈夫看攤位,讓他回家休息休息。如今病情加重,她只能呆在家里做做飯。盼盼放暑假后,帶著妹妹去菜場幫忙,讓父親中午回家休息兩三個小時,下午再去替換她們。
  
  離開菜場后,盼盼帶著妹妹徑直回家。父親給的兩塊錢,放在她的白雪公主小包里。妹妹已經(jīng)吃過午飯,盼盼還沒吃。父母不允許姐妹倆在外逗留。和他們在同一菜場擺攤的另一家人,有兩個孩子,十歲的小兒子在外玩耍時不幸落水溺亡。每年暑假,類似的悲劇都會在全國各地頻頻上演。
  盼盼一家住在菜場附近租的一間一室戶里。母親帶著兩個女兒睡大床,父親睡小床。大床的床頭掛著夫妻倆十多年前的結(jié)婚照,旁邊貼了三張印有耶穌基督畫像的年歷,以及母親和盼盼在菜場上的兩張合影。
  母親臉龐浮腫,聽力明顯受損,必須大聲說話才聽得清。她拿出厚厚的一疊化驗單和一大塑料袋的藥。這些藥花了一千多塊錢,但吃不了多久。
  母親說,盼盼在家很乖,會幫忙洗衣服、洗碗、掃地、做飯。平時上學(xué),她一個人步行20多分鐘去學(xué)校,放學(xué)后從不在外逗留,回到家,做完作業(yè),就幫著母親做家務(wù)。由于是外地人,為了讓盼盼留在這座城市上學(xué),父母向?qū)W校交了一萬兩千元的“贊助費”。
  “要是我沒病,多好!蹦赣H看著身旁各自玩耍的姐妹倆,說。
  盼盼正拿著一個玩具蝸牛,在桌上推來推去。妹妹把作業(yè)本撕下一頁,剪了兩個窟窿,蓋在臉上,露出兩只眼睛,沖我大叫。
  桌子的角落處擺著一個小小的塑料魚缸,里面養(yǎng)了幾條金魚。盼盼把魚缸拎起來,給妹妹看。
  “多少天沒換水了,還活著呢。”她說。
  
 
  中午11點,建筑工地的工人們成群結(jié)隊返回宿舍,準備開飯。簡易樓宿舍的房門緊鎖著,艷艷和青青蹲在路邊,等父母收工,已經(jīng)等了半個小時。
  艷艷13歲,青青11歲,姐弟倆放暑假后,一起從安徽老家來到這座城市,同父母相聚。他們的父母在附近的一幢大型商業(yè)建筑的工地上施工。這幢建筑的規(guī)劃高度為68層,計劃投資50億元。對建筑工人來說,樓層高意味著工期足夠長,工地上的活足夠多,至少可以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地做上一年。如果是小工地,幾個月完工后,又得換地方重新找活兒。
  每天凌晨4點,父親就得趕去工地,他要在瓦工到達前,打好沙灰,用板車或吊籃運到樓上。早晨6點多,艷艷和青青自己起床,出門買早點,然后自己去外面找地方玩。宿舍里沒什么可玩的,沒有電視,沒有空調(diào),唯一的電器是一臺電風(fēng)扇。
  盡管這是一座以風(fēng)景著稱的旅游城市,但父母平時沒時間帶姐弟倆出去玩。景點的門票很貴,一張門票的價格相當于父親一天的工資。所以,姐弟倆每天就在離宿舍不遠的一處開放式公園玩,累了就去旁邊的一家超市逛逛。來到這座城市后,他倆只玩過這兩個地方。
  中午11點多,父母從工地上回來,帶著姐弟倆去食堂打了饅頭和飯菜。工地食堂的餐費很便宜,每天10元,但伙食很差,“沒油水,吃了干活沒勁”。一家人又去路邊的熟食攤上買了點小菜,買了瓶啤酒,圍在小攤旁邊的桌前吃飯。青青幫父親倒了杯啤酒,推到他面前。
  
  暑假結(jié)束后,艷艷和青青又將返回安徽老家,獨自生活。這些年,父母在外打工,爺爺奶奶已經(jīng)過世,外公外婆不領(lǐng)他們,家里只有他倆相依為伴。平時在家,艷艷扮演著母親的角色,給弟弟洗衣、做飯。她每天早晨6點起床,熬稀飯、熱饃饃、熱剩菜。七點多,吃完早飯,姐弟倆一起出門上學(xué)。
  中午放學(xué)后,艷艷騎車去買菜,然后回家做飯,她最拿手的是煎雞蛋、炒土豆絲、芹菜炒肉絲。下午放學(xué),姐弟倆一起回家,一起做作業(yè)。艷艷的學(xué)習(xí)成績很好,每次考試在班上排名前五。弟弟成績一般,碰到不懂的地方,會請教姐姐。兩人的晚飯相對簡單,圖省事就下點水餃或面條。吃完飯,看會兒電視,八點多,艷艷開始催弟弟上床睡覺。
  艷艷和青青的父親以前在溫州打過十多年零工,姐弟倆都是在那兒出生的。這個暑假,青青最想去的地方是溫州。在他的記憶里,溫州比這座只有公園和超市的城市好玩多了。
  我問艷艷暑假想去哪兒玩。她說,不想去哪兒,就想“和我爸一塊”。
  
  瑩瑩11歲,來自江蘇北部農(nóng)村。母親在她四歲時離家出走,奶奶已經(jīng)過世,爺爺不太愿意帶她,所以平時在老家上學(xué),瑩瑩就住在學(xué)校。
  瑩瑩的父親在這座城市的河道上以運淤泥為生,這些年,他獨自在江浙一帶跑船,一年四季住在船上,春節(jié)才有空回家呆上十幾天。這個暑假開始后,他不放心女兒一個人在家,就坐長途車回去,把她接到了船上,同自己一起生活。
  “爸爸大力士,爸爸開船!爆摤撔χf。她是個愛笑的女孩,無論你說什么,她都會咯咯咯地笑。
  每天,父親開船到晚上七八點,靠岸后,做飯給瑩瑩吃,次日凌晨兩三點繼續(xù)開船,摤撛缟掀鸫埠,提著桶從河里打水上來,幫爸爸洗碗、洗衣服。以前她一直是用肥皂粉洗衣服,父親說肥皂粉會把手洗壞,她就改用了肥皂。
  洗完衣服,寫完暑假作業(yè),瑩瑩蹦蹦跳跳去駕駛臺找父親。她喜歡掌舵,父親手把手教她,她已經(jīng)學(xué)會了往左往右轉(zhuǎn)彎。
  船上的生活很枯燥,沒地方可玩,活動空間不過數(shù)十平米。父女倆每天往返于裝貨點和卸貨點之間,路上要跑五六個小時,遠的話十多個小時,停船也是停靠在其它船只旁邊,所以自打上船后,瑩瑩幾乎再也沒上過岸。
  當自家的船靠在其它船只邊上時,瑩瑩會帶著她的那條叫“妞妞”的小狗,在船和船之間開心地跑來跑去。為了讓她解悶,父親在書攤上給她買了兩本漫畫雜志,去年的過刊,她很喜歡。
  
  運泥船的主體是一個十多米長的裝填泥沙的露天貨艙,另一端是駕駛臺和兩間六七平米的小屋,一間吃飯,一間睡覺。睡覺的屋里堆滿雜物,大米、救生圈、衛(wèi)生紙、電風(fēng)扇、衣服、蓄電池、各種工具,光線來自兩側(cè)狹小的窗戶。船上的生活條件很艱苦,夏熱冬冷。
  跑船的人,吃飯、睡覺都沒有規(guī)律,餓了就吃,天晚了就找個安全的地方靠岸休息。昨天,他們的船下午4點多就開到了卸貨碼頭,一直等到晚上11點多才卸完貨。這座城市的運泥船有數(shù)百艘,裝貨、卸貨往往要排上三四個小時的隊。
  深夜折返時,途徑一座矮橋,空船過不去。父親花了三個小時將河水抽進貨艙,過橋后又花了三個小時將水打出去,一直折騰到第二天早晨六七點,未及休息,又動身前往裝貨點。
  上午9點多,走到半路,他們遇見了水上公安的執(zhí)法人員,船只因手續(xù)不全被扣,罰款500元。這艘船跑一趟貨需要兩天時間,每天要燒掉兩三百元的柴油,加上卸貨的人工費,一趟下來,只能掙兩三百塊錢。這個月,由于雨水多,他們總共只跑了四趟貨。
  中午,父親去繳納罰款,因為不放心瑩瑩一個人呆在船上,把她也帶在了身邊,摤撨@才有機會跟著父親下船,在岸上玩了兩三個小時。
  “不對不對,不是這樣抱的!焙嫌皶r,瑩瑩把妞妞放在父親懷里,告訴他應(yīng)該怎么抱,妞妞才會舒服。暑假結(jié)束后,她又會被父親送回老家,寄宿在學(xué)校里。她說,她更喜歡呆在船上,和父親、妞妞在一起。
  
  怡怡11歲,老家在江蘇北部的農(nóng)村。她和父母一起住在這座城市的城鄉(xiāng)結(jié)合部,周邊很多住戶都是和他們一樣的外來務(wù)工者。
  放假前,老師要求同學(xué)們寫下自己的“假期任務(wù)”。怡怡在她的暑期作業(yè)本上寫道:“1、完成暑假作業(yè)。2、讓家長參觀我們的新學(xué)校。3、寫作文。4、練字。5、讀書。6、完!苯酉氯,她又補充了一句:“我希望這學(xué)期一定不要考砸了,因為考砸了,這學(xué)期我就沒有棒冰吃了。”
  暑假開始后,白天,怡怡一個人在家,主要的娛樂活動是看電視劇,《宮鎖珠簾》、《薛平貴與王寶釧》、《愛情睡醒了》、《夏家三千金》、《怪俠歐陽德》,來者不拒。有時候,她會站在父親買的小黑板前,舉著一根塑料棍,在黑板上敲敲打打,對著空屋自言自語,假裝自己是老師。她花5塊錢買了個十字繡,無聊的時候也會拿出來繡一繡。十字繡的圖案是一只猴子,她花了兩天時間,把猴子的臉部輪廓繡好了。
  下午,她會騎著堂姐留給她的那輛紅色的小自行車,去外面的公用健身器材那兒玩一會兒,她喜歡蕩秋千。她隨身挎著一個粉紅色的印有“Hello Kitty”的小包,包里裝著家里的鑰匙和一部手機。幾個月前,在電信營業(yè)廳的一次露天促銷活動中,怡怡的母親抽中了一部新手機,就把以前那部100多塊錢買的舊手機給了怡怡。怡怡愛不釋手,經(jīng)常拿著手機,思考該給誰打個電話。
  這部手機除了打電話和發(fā)短信外,幾乎沒有任何其它功能。這也是怡怡擁有的唯一一個電子產(chǎn)品。她羨慕家里有電腦的同學(xué),去同學(xué)家玩的時候,她會在旁邊看他們打游戲,有時自己也上去試一把。她會玩《植物大戰(zhàn)僵尸》,但玩得不好。
  
  中午11點多,怡怡的父親回家,下了點面條。怡怡沒吃,父親匆匆吃了點,就走了。
  怡怡的父親以前是開小貨車的,因為生意不景氣,賣了車,做起了保險推銷。怡怡的母親是廠里的一名縫紉工,每天早晨六點出門,晚上八九點回家。
  早晨出門前,父親會給怡怡一些零花錢,讓她自己去買吃的。昨天中午,怡怡吃了一碗方便面。她喜歡方便面的味道,覺得比餅干好吃多了。今天,她的午飯是一小袋膨化零食,1元5角,外加一根烤香腸,1元。懶得出門的話,她就干脆不吃了。
  “你是記者,你應(yīng)該去冒險,去拍那些巨型蜥蜴!扁f。這是她從電視上看到的。她向我描繪了那些巨型蜥蜴的可怕之處。
  這個暑假,怡怡最想去的地方是海灘,她想看看真正的大海是什么樣的,但父母沒時間帶她出去玩。父親承諾,如果她把暑假作業(yè)保質(zhì)保量地完成,就會讓她去學(xué)點別的東西。怡怡想學(xué)跆拳道,還想學(xué)鋼琴。
  怡怡拿出自己手工做的一個信封,鼓鼓囊囊,裝滿了寫給好朋友的信,她稱這個信封為“秘密箱”。她教我玩一種剪刀石頭布的游戲,誰贏了,就用另一只手依次做出舉槍、拉槍栓、裝彈、瞄準、射擊的動作。她總能贏。
  “我一個人在家。我很孤獨的。”怡怡說。我不確定她是否理解“孤獨”的真正含義,又或者,那只是她從電視里學(xué)到的一句臺詞。
  
  “這部電影是我童年的一些記憶,尤其是對父親的印象!边@是侯孝賢早期導(dǎo)演的電影《童年往事》(1985年)的一句開場白。
  這個暑假會在這些孩子的記憶中留下怎樣的印象?我們無從知曉。他們同父母生活在一起,生活在這座城市的邊緣地帶。父母辛勤勞作,以求溫飽。而孩子們的暑假,沒有游戲,卻依然有快樂。